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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诗只须要一首

梁衡

在将要退休的那一年,我率《人民日报》采访组到贵州采访。沿路群山叠错,烟雨蒙蒙。坐在车里,突然想起贵州老诗人廖弓弦的一首诗,便背出了第一节:

雨不大,细如麻,

断断续续随风刮。

东飘,西洒,

才见住了又说还下。

莽莽苍苍,

山寨一派淡墨画。

坐在后排的年轻记者大吃一惊,一是觉这诗好像就是为当下的景而写;二是奇怪我廉颇老矣,尚能背诗。我回答:“这可不是我昨天晚上现背的,不像时下有些领导临上台前,让秘书找一段佳言美句抱佛脚。40年前我脑子里就装下这首诗。上中学时,在简陋的阅览室里,每一本杂志都用一根粗白线固定在桌子上,只许看,不许拿走。这首诗是登在1962年的一期《人民文学》的封三页上,题为《望烟雨》。可惜作者不在世了,这次不能晤面。”

一首诗能让一个读者记一辈子,这个诗人够牛了;一个读者对一首诗终生不忘,说明这首诗的魅力够大了;而一个地方能有一首好诗为之传名,则是这个地方的荣幸。贵州是个多山之地。我第一次到贵州就惊奇于它的山,一个一个像许多的大小馒头摆开去,你永远数不完。贵州又多雨多雾,这些山永是绿的,朦胧的绿。而这种美60多年前就印在一个少年的脑子里,未曾识面先有情。这是诗歌特有的审美功能。黑格尔说,所谓天才,就是他随便看到了什么,就能画出一幅画、写出一首诗。他眼中的景别人也看到了,但不一定是诗。比如,贵州的过去在一般人眼里就常是“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尺平,人无三分银。”它个切入的角度就不是美,而是“穷酸”相,当然也不是诗。如现在的所谓“屎尿派”诗人,专向丑处去找诗,当然也不是诗。美是对现实的一种发现、一种创造、一种升华,是选择、组合之后的再熔炼,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和审美取向。西北的沙漠美吗?大风、干旱、酷热,有什么美?但是王维抽取了其雄壮的一面: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就美,这是他的发现与创造。我们不必去西北看沙漠,也能感受它的美,正如我在没有到贵州之前就通过这首诗先感受到了贵州的美。这就是艺术的意境之美,意象之美。现在还有学者,死抠在大漠里到底能不能看到黄河?王维是在哪个位置上看到了黄河。这些人也就只配“雕虫”而不可能写诗了。

诗虽然可以想象,但不是主观地胡想,要依据客体的个性来创造意境。我已不知到过多少次贵州,每次都会想起这首诗。这说明作者抓住了景物的个性:山、雨和苗寨。同样写山,把这首诗放到太行山但无雨;同样写雨,把这首诗放到江南但无山;同样写山寨,把这首诗放到川藏,有山有雨了但不是青山、细雨。这就是作品的唯一性、典型性,它只能是贵州山水。它已是贵州的名片,也成了诗人的名片。

于是,我还想到另外一个问题,艺术需要精品,读者只承认精品,历史也只记录精品。苏东坡名气够大了,有学者研究他一生写过的1700多篇政论文,4800多篇散文,但是要让读者举例,首先想到的还是那篇《赤壁赋》。唐诗三百首,一般人记不住全部作者,也记不住三百首诗。但这里面有一个人,而且只有一首诗,就是王之涣和他的《登鹳雀楼》。孤篇压全唐,谁人不知。廖公的这首诗,也是孤篇压黔贵,至少永远压在我对贵州山水的记忆里。正是:

搜肠刮肚皱眉头,推敲捻须满地走,

天公劝你重抖擞,好诗只须要一首。

(作者为新闻理论家、作家,曾任《光明日报》记者、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、《人民日报》副总编辑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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